一个女作家回乡建完房 写出了一本五味杂陈的小说

发布时间:2024-12-16 04:04:40 来源: sp20241216

  当一位已经离开农村几十年的女性,决定回乡建房,她会遭遇什么?

  对于女作家盛可以来说,这是一次“仿佛炼狱重生”的经历——它远非只是砌砖添瓦,而是需要面对乡村伦理下诸多猜忌与纷争,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纠葛、返乡者身份问题、女性在原生家庭中的地位问题等。

  盛可以把这一特殊的经历写进了小说《建筑伦理学》,并于近期出版。

  疫情期间,盛可以有两三年没能见到母亲,电话里常听见母亲念叨老房子漏雨,在母亲的一句“我们的房子是村里面最差的了”后,盛可以决定回农村老家,推翻老宅,为母亲盖一栋小楼。

  在外打拼多年的经历,让盛可以原本以为在农村建房不过小事一桩。让她没想到的是,当“有利可图”的房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时,事情开始变得复杂起来,也让她经历了一场漫长的、痛苦的煎熬,更别说那些没有契约精神的施工队,这些让在乡村伦理漩涡中打转的盛可以身心俱疲。

  房子建好后,盛可以躲到益阳桃江附近的山里,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创作,一口气写完六万字全文,每一个字都是情绪的嘶吼,乃至于“犯下了情绪化发泄的写作大忌”。

  《建筑伦理学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:小女儿万紫在孝心和虚荣心的共同作用下,回农村老家为寡居的母亲盖了一栋小楼,不仅包揽了全部费用,还亲自设计和监工。她原本渴望由此得到母亲的认可,兄弟姐妹的和睦,邻里的赞许,却没想到这只是一场争端的开始。装糊涂而不讲道理的母亲偏心明显,大哥大嫂盖房时不参与出资却认为作为长子家理应享有产权,三姐因曾经沉迷赌博而被娘家嫌弃至今……各个成员都在这场争端里扮演着复杂而变化的角色。早逝的父亲和二哥则是万紫心头永远的伤痕,令她一次又一次地被软化,每当想逃离却又不自觉地被拉回来……

  故事的结尾令人回味悠长。面对亲戚们的精明算计、两面三刀,心里淤积了太多不满和委屈的万紫本已坐飞机离开了,却还是回到了最让她意难平的母亲身边。因为母亲病了,在生死面前,一切愤愤不平似乎都不足挂齿,作为女儿的她选择了原谅和接纳,母亲那句“夜里等你回来,门都没关”更让她多日的委屈瞬间消散。母亲病床前大嫂送来的亲手做的饭菜,也让她意识到,大哥大嫂虽然毛病多,却是陪伴母亲最多、照顾母亲最多的人……

  对盛可以而言,《建筑伦理学》就“像是从我的生命中长出来,我从没有经历过如此巨大的、来自日常生活的痛苦”。

  采访中,盛可以告诉记者,这是一部“如建筑般从真实的土壤里长出来”的小说,对她而言不仅有着非写不可的创作欲,还具有特殊的价值:“我甚至不把它当文学作品,而是把自己当医生,给自己把脉、看病,写作就是治疗,语言就是处方。”

  01

  万紫孤身一人,所有的爱只能倾注给原生家庭,通过晚辈的事,她才慢慢意识到家庭结构已经变化,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,他们专注于各自的小家庭,对她的情感比重,和她对他们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,她成了他们的一个远亲。

  ——《建筑伦理学》

  记者:选入《建筑伦理学》里的几篇中短篇小说里,都有一位“吃苦耐劳”“有责任感”的女性,她们被亲情、责任、家庭伦理所束缚,背负起沉重的经济和精神负担。这是你写作时的自我投射吗?你如何看待这样的女性角色和女性责任?

  盛可以:我觉得我作品中的女主角,心灵、精神受束缚的不多,她们多是自我意识很强的女性,独立、坚韧,敢于追求自我,解放自我。

  这本书中的万紫,还有蔷薇,她们的责任感与担当感是天生的,有的女性天然具有这类精神,并非活得忍辱负重。而且她们非常乐观,她们的奉献是出于爱,并且在这种奉献中感受到了个人价值与快乐。她们是主动的,与被动承受的心态肯定不同。主动施予帮助能享受助人之乐,被动承受则不可避免会有抱怨与郁闷,会觉得苦涩,不公平等,这时候她便是处在束缚之中了。

  记者:你的几篇小说中,虽然女性角色一开始都或多或少内心有些怨言,但最后总有一丝温情出现,似乎合理化了她们身上所承担的家庭责任。这样的处理,是为什么?

  盛可以:我没有考虑过这层因素。但是,温情、宽恕、救赎,应该是人世间重要的东西,也是人性美好的一面。

  小说可能描绘人性的善恶两面。善的一面是充满希望与光明的,是有价值的。恶与阴影是衬托善与明媚的。光明具有穿透黑暗的力量。我有时能够感觉到某个女性身上有一种英雄主义色彩与牺牲精神(不是牺牲自我),且这种牺牲也使她变得更为强大。

  02

  万紫的心被戳了一个窟窿眼,所有的热情、欣喜、骄傲,纷纷从这个洞里飘漏下去,像下雪一样。她后悔没有早些醒悟,跳出原生家庭的心理框架。过去她和他们是一家人,现在她也认为他们是家人,但在他们心里,她早就只是一个亲戚了。家人和亲戚不同,亲戚是由家人分裂出来的,家人却不是亲戚组合能成的。

  ——《建筑伦理学》

  记者:你和万紫一样,也是一位从农村走出去的人。你如何看待自己与家乡、家乡人的关系?你是否会有身份认知上的纠结?

  盛可以:年轻的时候,我就想成为一名思想深刻的知识分子,一直在水中挣扎,游向自己理想的目标。更小的时候,就想做与周围不一样的人,做不一样的事,去不一样的地方。

  当然不管走多远,在家人心目中,我都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。虽说不能相互理解,至少我有能力理解他们。家乡和亲人,是一个人不可抹去的源头,更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。你别无选择地被分配到这里,你的任务就如打游戏闯关,一关接一关地活下去。

  记者:涉及农村家庭伦理问题,又是自家亲人,在创作的时候是否会有顾忌?创作完成后家人们对这本小说如何评价?是否会迎来新的家庭纠纷?

  盛可以:对我来说,文学创作是一场辽阔草原的撒蹄狂奔,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。这是文学赋予的自由。记得英国作家阿兰·德波顿说过,为了适应所有人而修剪自己的人,很快就会只剩下骨头。做人和做文是一个道理。

  03

  母亲没搬进新家安居,她就无法安心创作,不创作就没有经济收入,生活在债务的重压下,无法轻松地呼吸。 ——《建筑伦理学》

  记者:在《建筑伦理学》中,万紫原本希望安安静静地写作,但总是被打扰。这是不是在现代社会中重新对伍尔夫的“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”的反思?你认为如今的女性如何才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?

  盛可以: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,这个概念可以理解得更抽象一点,象征着女性的经济独立、精神独立、人格独立,建立自己主导的世界,像男人一样顶天立地。因此也需要社会给予女性各种与男性平等的机遇与待遇,在同样的土壤中,女性能够与男性一样茁壮。

  记者:我知道这本书缘起于你回乡建房的真实经历,但这篇小说在乡村伦理的描写中十分混沌复杂。哪部分是艺术加工?

  盛可以:这部作品唯一的艺术加工就是语言和叙事。也许有人会觉得写得过于真实,因为过于真实而失去了飞翔的轻盈,失去了文学的可能性。我其实也特别推崇拉美文学的魔幻想象,比如胡安·鲁尔福的死活人,马尔克斯的飞毯,还有“时不时我嘴里会吐出一只兔子”的科塔萨尔。我和马尔克斯一样,在读到科塔萨尔时,心里明白自己想成为那样的作家,只不过马尔克斯做到了。

  而我觉得自己的写作仿佛是只风筝,即便飞到了空中,仍有一根线系在大地上。我希望有一天能挣断这根线,让云朵变成土壤。无论如何,文学创作有一种潜在的游戏性质,是严肃的、郑重其事的游戏。

  04

  母亲一扭头走开了,这是她的习惯动作。不知道是不懂表达,还是不屑一说。她总是无法把一个事情说透,无法水落石出,每次沟通,总是随着她脖子一扭宣告终结。只有和阿桂聊天,对于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,她才有滔滔不绝的见解和评析。

  ——《建筑伦理学》

  记者:你认为农村和城市的人际伦理关系有什么不同?人们常说城市人际关系淡漠,但《建筑伦理学》中互相算计的亲戚关系,是否意味着另一种人际关系淡漠?

  盛可以:农村人有农村人的短视,城里人有城里人的市侩,只要有人的地方,就会散发出同样的人性之味。现在的乡村比起三十年前,的确少了一些淳朴、热情,人们变得更实际,也更淡漠。穷亲戚有算计,豪门也有恩怨。利益驱使,总会激发人性中真实的一面。

  记者:如今的年轻人十分重视原生家庭问题,“把自己当小孩重新养一遍”“脱离原生家庭”“与原生家庭断联”,但你的小说似乎将女性角色与家庭联系得非常紧密。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?

  盛可以: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体验,因而也会有不同的生活态度、价值观、人生观。小说中的万紫仍然活在过去的原生家庭中,过去了那么多年,原生家庭的人依然那么贫困,那么脆弱,只有她脱胎换骨,她把自己当成整个家族的拯救者,这里头既有天性,也有生活现实的因素,因为原生家庭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亲人。人是形形色色的,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各种各样,我不太相信在家庭人际关系中有什么潮流风尚。

  成都商报-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【编辑:刘欢】